写诗的人不见得就是诗人。高尔基是杰出的小说家、戏剧家、散文家,他也写过很多诗,但他不是诗人,这令他痛苦。关于这个,霍达谢维奇的回忆录里有一段有趣的记载——“请告诉我,我的诗是不是写得很不好?”
“很不好,阿列克谢·马克西莫维奇。”
“遗憾,非常遗憾。我一辈子都幻想哪怕写出一首好诗呢。”
他两只忧伤的褐色的眼睛向上望着,后来不得不掏出手绢擦干涌出的泪水。
伟大的高尔基尚且不能想当诗人就当诗人,那些写过上百首诗而终于没有成诗人的文学青年该心平气和了吧。
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文学青年。中学时代爱诗爱得不行。进了大学,学业一紧,头脑反倒清醒,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写诗的料,所谓“得罢手时且罢手。”从此不再做诗人梦。
但如果你曾经爱过诗,诗对你的吸引力将是永恒的。
前年看一出戏,是出很平常的戏。但戏快结尾的时候,天幕出现白云蓝天,扬声器里传来极有诗意的儿歌——山坡哪去了?被草儿盖了。草儿哪去了?被羊儿吃了,羊儿哪去了?变成白云了。白云哪去了?被风吹散了。——我听着听着,眼泪掉了出来。散戏回家的路上,我反复背诵着这几句让我落泪的诗,生怕真有一阵晚风把它们吹散了,进得家门,立即把它们记到笔记本上,生怕它们失落在我的梦乡。
从此我相信,我在灵魂的深处是爱着诗的。
我也想到,在我认识的文学前辈中,我们外国文学研究所老所长、诗人冯至是我最敬仰的。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人。70年代初从河南干校回京,冯先生写过一首七绝:
存书尚许十年读,美酒仍能一夕倾;拂去案头尘土易,难于平静是心情。
遭遇过一场精神洗劫之后,诗人的心情比常人的心情更难于平静。诗人也最重于用诗句表达规定情境中的人的普遍心理。已经是90年代初了,有个同志要编写一本知识分子干校心态的书,她来采访我。我说在干校的时候,我常常一个人默诵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一句诗:“年华在流失,那可是最美好的年华呵!”人间的苦痛,早被人间的诗人说尽了。